Jhumpa Lahiri - My Life’s Sentences 中译

我生命里的美句

裘帕·拉希莉

上大学时，我常常划下那些让我为之震撼、为之深思的句子，但不一定是教授们指出来，或者会出现在考试中让我们进一步阐释的句子。我记下来，是因为这些句子集简洁、韵味、美感和魅力于一体。想来真是不可思议，就有那么一些词，巧妙地摆在一起，足以令时光停滞。变出个地名、变出个人名、变出个情景，真实而细腻。它们对我们影响之深、改变之大，与现实中人和物所起的作用无异。

我记得读过乔伊斯写的一个句子，就在短篇小说《阿拉比》（Araby）的开头附近：“寒风咬，玩兴浓，玩到身上红彤彤。”我忘不掉，句子之完美，已臻极致。拿捏仔细、顺手溜出、直白质朴、卓尔不群，一股脑，这些感觉就都来了；充满动感，富于想象，凝聚为可感可知的氛围，意义闪着异彩，感觉真实自然。

复杂的故事或小说，主体宏大，情节众多，读来感觉似难连到一起。再读时会发现，某些句子就像老熟人向我热情打着招呼。我把它们认了出来，它们说我旧地重游。在我们的一生中，不同时期，会遇到不同的书籍，欣赏、理解各不相同。但语言是永恒的，美句就像夜空里的星星、像小道上的路标，引导我们前行。

不管是不是真正进入阅读，美句都值得反复咀嚼。再怎么吸引人的故事，若用的句子不能让我产生共鸣或者令我反感，就会让我麻木。小说主要的任务是传递信息、制造悬念、刻画人物，并使他们开口讲话。但只有某些句子会呼吸、会变化，就像泥土里的生命。一本书的第一句话写好了，就是向读者伸出友好之手、敞开的温暖怀抱，无关风格和个性，可以正式，可以随意，高矮胖瘦，无所不能；或遵从规则，或打破常规，但一定要带着电，摄入魂魄，闪光发热。

了解并学会用外语阅读，加强了我对句子的亲近度，关系也由此变得复杂起来。最近一个时期，我主要阅读的是意大利语，并以别样的方式体验意大利语写就的小说和故事。我一句也不敢瞎猜，敏感有加，为了多一份了解，我更加用功。我驻足查询，对我在吸收学习的句法结构也困惑不已，每个句子都孽生出了个翻译版孪生兄弟。当第二语言这一过滤器消失时，我和这些句子的联系虽然直接，却比我读英语时感觉更纯，有时更加亲近了。

把经历变成语法联结的一组词，是本能的冲动，是我生命中持续不竭的动力之源，是呼是应的习惯使然。多数的日子是从敲日记里的句子开始的，外人不曾见过，因此也就多了一分自由，多了一分不想写那些绞尽脑汁东西的自由。下笔处，多无惊人之语，是练手、练脑而已。在我困苦、忧伤、语塞的日子里，我习惯性地造些句子，珍藏起来，便成了让我重新凝神聚气唯一可做之事。

造个句子，就像宝丽莱快照：按下快门，观察成像。动笔成句，则是集记录和冲洗于一体，并非所有的句子其归宿都在小说或故事里，但小说和故事除了句子，别无所有。句子是泥浆，是砖块，是燃料，是引擎，是机体的细胞，是衣服的针脚，它同时具备独居性和群体性的两面性，句子定调、定节奏，排着队，记录着行进的轨迹。

我的任务就是一句一句地积累美句。经过了第一个时期的耐心、浮躁、圈选、装订之后，句子就自然而然地涌进了我的脑海里。也不知是谁将句子诵读出声，我迷迷糊糊要入睡时便学会了倾听。就是我读的，我心里有数，虽然声音的源头让人觉得清醒独立、深不可测，特别在开始那会儿。打开灯，一两个句子就会快速、潦草地画到纸片上，早上起床拿到楼上，放在本子里。凝视窗外时心里听着句子，切菜时心里听着句子，在地铁的站台上候车时心里还听着句子，这些句子就是智力拼图玩具上的零件，递到我手上，并没按什么顺序，也没有明显的逻辑。凭我直觉，它们就是整个东西的一份子。

从长远看，我以这种随意的方式收集、记录的每个句子都要分类、挑拣、组织、改变，而很多还要删掉。我做的所有修正——该过程动手快，且加进了自己的思想——发生于句子层面。对句子的精雕细琢，会让刻画的人物呼之欲出，让描绘的情节展露无遗。执迷于此，或者说急于对收集的句子加工整理，是先树木后森林之为，可也实在找不到构想森林更好的办法了。

书或故事快要完稿时，我对每个句子都有一股强烈的、着魔般的敏感力，好句子融入了血液，似乎有那么一瞬间将其取而代之。到了该校对的时候，我与句子独处一室，看看这句，挑挑那句，颠来倒去。把这个句子判那儿，把这个句子判这儿。如此挑剔，难免导致盲目。有的时候，不免恐怖，句子竟不再传意。好不容易脱稿了，我却怅然若失，失去的是那些曾经在我生命中往复循环的美句，萎缩的是曾经维系枝繁叶茂的庞大根系。

即使印在纸上，装订成册，句子还是漂泊不定之物。再过多少年，我总能伸手抚平一丝乱发，而有的时候，我需要走得远远的，相信那些句子能够独自行事。我兀自回头，想着我是不是还有可能将句子造得更好一些。我不想读自己写的书，若出于必须，便以陌生客近而审视，骗自己：那些句子可是别人写下的。

（周领顺 译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