开阔的领地
文/〔美〕奥尔多·利奥波德
译/蒋怡颖
按县书记员的话来说,眼前一百二十英亩的农场是我的领地。不过,这家伙可贪睡了,不到日上三竿,是断然不会翻看他那些记录薄的。那么拂晓时分,农场是怎样的一番景象,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。
管他有没有记录在册呢,反正破晓时漫步走过的每一英亩土地都由我一人主宰,这一点我的爱犬也心领神会。地域上的重重界限消失了,那种被桎梏的压抑感也随之抛诸脑后。契据和地图上没法标明的无边光景[1],其美妙展现在每天的黎明时分。而那份独处的悠然,我本以为在这沙郡中已觅而不得,却不想在每一颗露珠上寻到了它的踪影。
和其他大农场主一样,我也有不少佃户。他们不在乎租金这事,划起领地来却毫不含糊。从四月到七月,每天拂晓时刻,他们都会向彼此宣告领地界限,同时以此表明他们对我的臣服。
这样的仪式天天有,都在极庄严的礼节中拉开帷幕,这恐怕和你所设想的大相径庭。究竟是何方神圣立下这些规矩礼仪,我不得而知。凌晨三点半,我从这七月的拂晓中汲取了威严,昂扬地走出小屋,一手端着咖啡壶,一手拿着笔记本,这两样象征了我对农场的主权。望着那颗闪烁着白色光辉的启明星,我在一张长椅上坐下,咖啡壶先搁在一旁,又从衬衣前襟的口袋里取出一只杯子,但愿没人注意到,这么携带杯子确实有点随意。我掏出手表,给自己倒了杯咖啡,接着把笔记本放在膝盖上。一切就绪,这意味着仪式即将开始。
三点三十五分到了,离我最近的一只原野春雀用清澈的男高音吟唱起来,宣告北到河岸、南至古老马车道的这片短叶松树林,统统都归他所有。附近的原野春雀也应声唱起歌来,一只接一只地声明着自己的领地。歌声里没有争执,至少此时此刻没有。我就这么聆听着,打心眼里希望在这幸福和谐中,他们的雌雀伴侣也能默许原先的领地划分。
原野春雀的吟唱声还在林中回荡,而这边大榆树上的知更鸟已开始鸣啭,歌声嘹亮,他在宣告,这被冰暴[2]折断了枝丫的树杈是他的地盘,当然附带着周围的一些也归他所有(对这只知更鸟而言,其实就是指树下草地里的所有蚯蚓,那里并不算宽敞)。
知更鸟的欢歌不绝于耳,唤醒了睡梦中的黄鹂,现在轮到他向同伴们宣誓主权了,这根下垂的榆树枝便是他的领地。怎能忘了附近那富含纤维的马利筋茎秆,还有园子里散落各处的花草茎秆呢。就连在这些花草间,如一团火焰[3]般飞掠而过,也成了他的特权。
我看了下手表,现在是凌晨三点五十分。山丘上的靛蓝彩鹀开始宣告,那根捱过1936年大旱而枯败的橡树枝,以及周围的各种小虫子和灌木丛,都是他的。还有,他要比所有的蓝知更鸟、所有迎接黎明的紫鸭跖草蓝得更胜一筹,我感觉靛蓝彩鹀有这意思,虽然他没这么声明。
下一位出场的是鹪鹩,就是那只发现了屋檐小孔的小家伙,他放声高歌起来。六位同伴也跟着鸣啭起来。这下好了,除了喧嚣还是喧嚣。蜡嘴雀、矢嘲鸫、黄林莺、东蓝鸲、绿鹃、棕胁唧鹀、主红雀,全都汇入了大合唱。我本想按照鸟儿们献上第一曲的顺序和时间,郑重其事地列张表演者出场表,可无奈耳朵已辨识不清谁先谁后了,下笔踌躇,犹豫不定,最后干脆放下笔。一小壶咖啡不知不觉喝完了,太阳也即将冉冉升起。趁我现在还是这儿的主人,得好好再视察一番。
于是我起身,和爱犬一块儿开始四处闲逛。我的狗儿可顾不上理会这些婉转美妙的歌唱。对他来说,辨别佃户们得靠气味,才不是什么歌声,任何一只无知的鸟,都能在树上唧唧喳喳叫个不停。现在,他要为我诠释那些用气味谱就的诗,谁知道是哪些动物在夏夜里悄悄写下的。走运的话,读完一首诗,往往就能在结尾发现作者。不过我们找到的作者都出人意料:要么是仓惶逃窜的兔子,要么是挥动翅膀弃领地而去的丘鹬,要么是为在草丛里打湿了羽毛而变得焦躁懊恼的雄雉。
我们偶尔会撞见夜间猎食而晚归的浣熊和水貂。有时,我俩的动静还会无意间赶跑正在捕鱼的苍鹭,或惊扰了水中的林鸳鸯,她正朝梭鱼草丛中奋力游去,身后跟着一群小鸳鸯。还有的时候,我们会邂逅一头鹿,他刚刚饱餐了紫苜蓿、婆婆纳、野莴苣,正悠闲地返回树丛。不过大多数的时候,我们只能从露水浸湿、如丝绸般润滑的泥土中,看到一些错综交织的暗色蹄印,那是些懒洋洋的动物留下的。
此时此刻,我已经能感受到阳光了。鸟儿的合唱告一段落。远处传来阵阵牛铃的叮当声,想必牛群们正缓缓走向牧场。拖拉机开始隆隆作响,仿佛在提醒我,邻居起床了。世界又再次回到县书记员所熟知的那个狭小范围。于是,我和爱犬往家的方向走去,一会儿该用早餐了。
注释:
[1]无边光景,形容视线所及的所有风光景物,引自宋代诗人朱熹《春日》中的 “胜日寻芳泗水滨,无边光景一时新”。
[2]冰暴,即一种暴风雨,其所降落的雨只要一接触任何物体就立刻冻结。雨水降落过程中会发生“过冷”现象,却依然保持液态。当这些非正常冷却水到达地面时,会马上冻结成半透明的冰凌,并包裹在所附着物的表层,这里的树枝会因此承受不了而折断。
[3]火焰,形容黄鹂明艳的羽毛和敏捷的身姿,引自徐志摩《猛虎集》中的《黄鹂》,“怕惊了它。但它一展翅,冲破浓密,化一朵彩云;它飞了,不见了,没了——象是春光,火焰,象是热情。”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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