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冠中·《杞人忧天》英译

杞人忧天

吴冠中

“破四旧”期间，我患牙病，医生说臼齿磨损厉害，建议做套，罩住臼齿；套最好用金制，因金的硬度最适合与牙结合，且耐久。我觉得金牙太丑，医生说那是臼齿上的罩，根本看不见。于是决定用金。但哪里去找金？当时金子不是商品，且禁止买卖，“破四旧”将家家户户的金银珠宝抄尽，民间已与黄金绝缘。

幸而，我的一位入了泰国国籍的老同窗要返国探亲，他便特意戴了一个大大的金戒指解决了我的治牙问题。感谢医生的精心设计、制作，这金牙罩保护了我的病牙，让我平安度过了能吃食的几十个春秋，以为一劳永逸了。然而，竟然发现它日渐耗损，金子也衰老了！今天金子不稀罕，但那一只假牙确是我半辈子的保卫者，而它却比我先坏，令人感伤。世间没有一劳永逸的安全。但人们竭力追求永逸和永恒，筑长城、造金字塔、建地下宫……都为了保护权力及掌权者的尸身不朽，待复活。

木、石、钢铁……一切的一切都扛不住岁月的消蚀，地震、海啸，大宇宙一次次嘲弄人类的渺小。恐龙的灭绝，庞贝的遗址，早揭示了人类及任何生物都挡不住宇宙之变幻。聪明的人类用科学来自救，为救自身却又加速毁灭自身，首先，自身的超量繁殖早已泛滥成灾。毁灭与再生是不可抗拒的规律，人类永远探不尽宇宙之谜。夏夜，满天美丽的星星，老祖母为此讲的故事依旧没变，牛郎织女永葆青春，鹊桥也永不断裂。然而，老祖母不知遥远的微小星星可能是大大的太阳，或大于太阳，我们的太阳也并不因后羿已死去而永远安逸。人类发觉必须保护地球的体温了，但谁又能阻止又一次冰河期或火山期的爆发。到木星去，也只才出得庭前三五步。杞人真超前，他预感忧天，是神异的先知者。

一个假牙的消蚀，等同地球的变质，暗示宇宙的颤栗。人类的苦难还在后头，惟望科学救命，人之族天长地久！